这种仁义的观念有其产生的土壤,在夏、商、周三代,所有的天子,不过是邦联制的首领,中央帝国对诸侯国并没有绝对的权力,甚至在军事上也没有绝对的优势,因此光凭恃武力者,难以服人,必须要辅以道德仁义,充当公正的仲裁人。或者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,夏、商、周三代的君王,是受到了诸侯们的权力制衡,有制衡的权力,自然不能为所欲为。而秦一统天下后,君王再也不受制于诸侯们的权力制衡,不受制衡的制度下,要帝王克己奉公当圣人,这是不可能的事情。也正因为如此,周朝之后,帝王家再无圣人。
战俘问题得到解决,接下来便是如何处置殷商王族。
在这方面,新兴王朝体现出罕见的宽宏大量。
除了纣王及其几个妃子外,殷室王族并未遭到大规模清洗。纣王死后,他的儿子禄父不仅未遭处决,还继续统治殷城,他也被称为武庚,只不过不再是帝国之王,而降格为普通的诸侯。当然,监视是必要的。周武王把两个弟弟——管叔姬鲜、蔡叔姬度——留在殷地,表面上是辅佐禄父,实际上则是殷地的实际统治者。
纣王的庶兄微子原本已经逃得远远的,周武王攻克殷都后,他担心族人的安危,遂返回殷城。微子手持祭器,脱了上衣,把自己绑起来,左手牵着一只羊,右手拿着一束茅草,跪着走路,前去见武王。这什么意思呢?羊与茅都是祭祀时用的东西,表示我把家族的命运交给你了。周武王当即把微子释放,官复原职,确有大政治家的胸襟与风范。
以前装疯又被纣王囚禁的箕子,也得以重获自由。
箕子与比干都是纣王的叔父,德高望重,学识渊博。如今新朝草创,能马上得天下之人,未必能马下治天下。周武王求贤若渴,亲自登门拜访,向箕子讨教治国之道。箕子做了长篇回答,后来被整理成文,收入《尚书》,这就是著名的《洪范》。这篇文章在古代极受重视,在中国文化史上占有一席之地,涉及内容广泛,包括哲学、政治、卜筮等。在政治上,箕子推崇仁政与宽容,倡导王道,这些见解对周王朝的政策有一定的影响。
可是箕子毕竟是殷商遗臣,不愿意当周的臣民,也不想居住在殷这个伤心之城。虽然这时他已经很老了,可是仍然怀揣着一个梦想。他带着一帮殷商旧民,朝着东北方向而去,最后到了朝鲜。箕子在这里建立了一个政权,史称“箕子朝鲜”,把中原先进文明传播到了这里,这也是朝鲜历史上的第一个政权。周武王把箕子的朝鲜国列为“不臣之国”,不必向周王朝称臣,表达对箕子的敬重。尽管如此,箕子也没有把自己的小国与周王国平起平坐。数年后,他前往周都朝见周武王,这也是对周武王宽宏大量的感谢。
除了善待前朝遗老之外,周武王也没有忽视殷民们的利益。以前被纣王拘捕的百姓,都被释放。纣王在鹿台库藏的大量钱财,在钜桥囤积的大量粮食,都分发给百姓,因为这些本来就是从百姓那儿搜刮来的。
武王还表彰了殷商几个已经去世的贤臣,他下令为名臣比干修建一座高大的坟墓,以示尊崇。另一位贤臣商容也得到褒扬。周武王在他家门前立了一块华表,以表彰其高尚的品德。这样做,无疑使殷民觉得光荣,脸上有光。
应该说,在处理殷商遗留问题上,周武王的做法是明智而谨慎的。正因为如此,避免了许多潜在的冲突,维护了前朝贵族与殷民的利益和面子。光凭这点来看,周武王便堪称伟大。因为在中国历代王朝更迭中,没有任何一个君王能像周武王一样善待前朝的王室,并给予他们相当多的特权与自主权。
此时周武王的感受一定颇似于当年的商汤,帝国建立起来了,但这只是开始,远非终点。当年周与八百诸侯能团结一心,乃是因为有共同的敌人。当敌人不复存在时,关系便悄然发生变化,当初的盟友,随时都可能成为新的敌人。任重道远啊,当权者能不慎乎?武王西归后,总是闷闷不乐,有时独自一人登上山丘,遥望殷邑的方向,默不作声。到了晚上,又时常难以入睡,秉烛沉思。
一天,姬旦见哥哥的寝室仍烛光摇曳,便入室问道:“为什么不睡觉呢?”
武王看了弟弟一眼,若有所思地答道:“我告诉你吧,我一直在思考着一个问题:纣王即位时,我还没有出生呢,从那时起,上天就抛弃殷商,到现在大概有六十年了。在这六十年里,殷商朝廷之上,奸臣当道,正人君子却遭放逐。正是因为上天不眷顾殷人,我们才能推翻他们成就今天的事业。想当年殷商建朝时,任用的贤人有三百六十人;可是后来,商王弃贤人不用,因此走向灭亡。现在我还没有完成天命,要做的事情还太多,哪有时间睡呢?”
谁说国君容易当呢?地位越尊崇,责任就越大。
姬旦听了哥哥这一番话后,非常佩服。这时武王又说道:“我要继续完成上天交给的使命,夜以继日地艰苦奋斗,以安定西土(即周的领地),把周所奉行的道义发扬光大。”